谢颖微风吹动的人

谢颖:微风吹动的人(11首)

琴江夕照

夕阳在河面上晒散碎金片,从来

没有人担心过水面是否能够承受得住

琴江日夜弹唱,却无从知晓声音源自何处

老汉大半辈子捕鱼。如今

如同落日悬于河岸

逢人就说:“以前只喜欢鱼,现在才懂得水美。”

他儿子也不再伐木,为两岸高山护林

时而有歌声从林中传来,只是林深不见人

*昏无法解析,只可会心

手帕

帕面上绣着一对鸳鸯。嫁入农家

这是六婶唯一的奢侈品

她嘴上说情愿,心里却不服

年轻时,她不得不向稗草低头并悄悄抹泪

六叔是排客,大部分时间漂在河里

最后一次被人抬回来,她用手帕去捂住伤口

鸳鸯只剩苦命的一只。之后就洗不白了,像下雨前的天色

只好拿来包角票,贴身放着;有时也裹十来颗孩子笑脸般的山楂

六婶不识字,只能这样去写下情爱

另一块手帕,在变戏法的手里。翻抖之间,将她变老

手持烛火,日子每天都要靠近查看她一回

直到确认她完全心服口服,这才放心熄灭

春天,她在水田里弯腰如同匍匐。像是手帕上的汗渍

倘若我们隔得足够远,遥遥望去

连同一生也没能游出帕面的村民,都是地面上的活汉字

写就的篇章鲜为人知,只见深情在蠕动

落叶无趣

围墙外面是一条林荫道,直通梅江河

饭后散步或者刚从河边洗干净回家的人,以及

像麻雀那样,一会儿聚一会儿散的孩子

都喜欢踩在白杨叶上。*叶铺地

不是想要就有

校园里,老师正在指挥学生打扫落叶

秋天,老师和学生都比落叶更心烦

一墙之隔。会改变许多事情,包括想法

很多时候,我们会因为一道墙而形成习惯

并且是在不知不觉中

丛林

只要起风,海水就煮渔船

晃得如咳嗽那艘,是洗脚佬的第二条渔船

估计也会是最后一条。像他脚上那双破木屐

走过不少路,却并没有行太远

脚下的渔船包括海水,都属于东家

洗脚佬一生也没有寸土立足,只在死后才有资格上岸葬身为草

爹娘总盼望,他终究能“洗脚上岸”

岸上是丛林

我不止一次目睹过,人们嘲笑他身上的薯莨水味和鱼腥味

周围插满活人。可是谁也没能听见

唐装裤在膝盖以上酝酿海风

船钉在生锈,船体在长斑

虽然无根,他依然遍体长满鱼鳞。于是

仿佛风吹叶落那般,可以被人一片片拔光鳞片

虽然同时也长刺,不过因为太小而被油锅与喉咙忽略

飓风折断桅杆时,死于海难的洗脚佬手指海岸

懂的人都知道:他不是想上去,而是要藉此远离丛林

华安

当这个称呼成为容器

我才放心让自己柔软并蜷缩在里边

而作为标签

又让我时刻警醒,内涵要跟上

是的。我们互为身体与影子

我俩也像一家人那样,一直合力养育口碑

才发现,血液可以比腰杆更硬直

看似无形之气,亦有清晰之节

这不,每次打马回华府

都要听秋香喊脆一声:华安!

在内心,我仍是你的好少年

我心清明

给父亲上坟,除草挂纸后才坐下来

像一件活祭品。沉默,抽一阵烟

不久就烧红晚霞

夕阳容易让人产生错觉

仿佛置身于常年打工的海边

落日把椰树和一个人从海面剪出来

听见一个男孩说:“爸爸,他看上去像不像一块礁石?”

而我觉得,自己更像是一块尚未刻字的石碑

曾经,我也是他。与父亲一同行走,也爱问问题

像两个写在纸上的字,一个被擦去,只剩力度仍在透过纸背

如今,我和影子一样黑。好在

我没变成蚊子,也就不是黑暗之歌

起身离开,拍掉身上的余晖

回头时,恰巧看到风吹起墓上的挂纸

突然就心酸:我和父亲

都成了能被微风吹动的人

纪念

在乡下,人们总喜欢把茉莉花当作镜子

是的,茉莉花在山间行走,总会遇见等在路边的人

人与花通过镜面相逢,并形成对称

山路拐几道小弯就会把人带进故乡。又见到老屋

曾经被雨水洗过的童年,就要从木门脱口而出

一切真实得不像是时间的镜像

等到夜晚来临,只要足够安静

就能听见虫声蛙鸣装满屋子

这让我明白为什么要纪念,同时也让我更加宁静

以至于能够在一朵刚开的茉莉花里看见自己

云泥法则

云泥用来沉沦,也用于腾飞。我们悬浮在此间

定期修剪指甲,我们仍然心怀戒备

有人得一字而升天,他却一生俯首只为写好一个字

他不是个体。身上也没有任何虚拟,包括你我

也许事实并非你所见那样——

不是一根田埂捆住秧苗和水。你远望时

田间农人也不是无头苍蝇,而是蚂蚁向着芬芳前行

更不是等春来才去看花,而是看见花开知春来

从漫长与繁杂中取出片段。时间的切片就在于:认识内心并不需要交谈

譬如老农弯腰拔草,而大雁塔刚刚完工

或许他刚把衣服收回,柳永恰好酒醒

母亲这样告诉孩子:落日后大地依然温暖;天黑了,云上边还是蓝色

你看,他反复上下梯田。风已经吹走三位皇帝

一个世纪被翻到中叶

不同的他组成他们。他们

因相信而看见。而我们正在被看见

喝水的男孩

每次都这样:低头看低头的水龙头

他目光后面的想法,于铸造并无益处

伸手接水,抬高,从指缝淋下雨

洗水龙头上的尘土

——灰尘无法于水面站住脚,水不属于水龙头本身

然后,他仰面喝水。与水龙头嘴对嘴,像在亲吻母亲

天色在他眼里清澈,宛若大地在母亲眼里温软

与水龙头对接成河床,没有水滴失足跌落

在我内心颤动时,水已经平稳流过

线条

坐在书桌旁,她如同一个活字

妞妞想用和彩虹一样多的彩笔画秋天

画纸上有微风正吹出水纹。听不见风声,池水正想起童年

池边要有树,柿子从白霜里取出红

有一笔用力太激动,只好涂出一颗秋阳

山脚下,老农刚要冒汗。她已经画出一团桂花树荫

画小溪时,错拿黑色笔。一尾青鱼让溪水更加清亮

并且有了容纳高天的胸怀

银杏树为每一片叶子都备足*金

枫叶临行前一定要带上火把

秋风进松林时,绝对不能发出叹息。是的

除了色彩,妞妞还给秋天准备好所有的音符

可是她还不懂得弹奏。于是,胖婶大着嗓门在挨家送红鸡蛋

林子边,邻家哥哥在背唐诗

田头一群麻雀的啾啾一如它们的小身躯

山村好似一只空瓷碗,用筷子敲打,并未发出饥饿声

远山在村庄之上,淡若烟尘

所有的线条,并不孤立,或交叉或重叠或凝结

她歪着头,对。还要让美好的事物远离危险

于是,在白云边用细线写下名字和日期

这样一来,就算是把自己也画了进去

—关于作者—

谢颖,江西宁都人,75年9月生,一直在诗歌路上,有诗集《目光的深度》。

诗麦芒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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